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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师大教授陈明:儒学重建需接纳宪政观念(陈明)
来源:西部网 (2007年5月30日8:6) 作者:小薛辑

  1962年生,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儒学思想刊物《原道》主编,是当前比较活跃的新儒家代表人物,近年来,在“《施琅大将军》是不是汉奸剧”、反对孔子标准像、十博士抵制圣诞节等活动与讨论中,都有陈明的身影。

  编者按:围绕于丹“论语心得”引发的口水仗尚未消散,北大中文系教授李零以一本《丧家狗:我读论语》,又惹来江湖争端。与于丹风头正劲时新儒家的集体沉默不同(那时以儒学正统的身份出来卫道的只是轻量级的“十博士”,差不多成了笑谈),这次对李零有微词者几乎囊括了几位当前最活跃的新儒家。先是陈明撰万言书,认为“作家的文采加训诂学家的眼界加愤青的心态等于《丧家狗:我读论语》”,紧随其后,蒋庆批评李零“玩世不恭,轻侮圣贤”,康晓光更直接骂李零“不是一个好鸟……这本书就是垃圾”。

    这次新儒家们的集体出击,究竟是出于利益之争,还是出于价值分歧?日前,争议中的一方、《原道》主编、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陈明先生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

  指桑骂槐,就是指着文化骂政治

  南都周刊:你在博客里批评李零的《丧家狗:我读论语》是“作家的文采、训诂学家的眼界和愤青的心态”,是“指桑骂槐策略导致的扭曲文本,厚诬古人的思维和心态”,为什么要这么说?

  陈明:愤青心态是指情绪支配理智,言语只为情绪发泄而不顾实情。指桑骂槐,具体说就是指着文化骂政治,或者指着古代骂现实。

  因为本书对孔子的定位完全不符合事实,对文本的解读或许通顺,但却把与其毫不相干的现实往上面附会,这点我已经举过例子。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他提到自己这本书的三个“新意”,第一点就是“孔子并不承认他是圣人”,“只承认自己是丧家狗”。确实,孔子说过“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但这只是一种自谦,就像听到郑人说自己是丧家狗时他说“是啊是啊”是一种自嘲一样。据此推论孔子“只承认自己是丧家狗”,如果不是亵渎神圣也绝对是厚诬古人。因为真正的夫子自道是“天生德于予”的豪迈自信,是“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的道义承担。从历史的发展和人们的认知看,这才是孔子为孔子的精神和本质。

  指桑骂槐这种策略有时是一种机智,有时是一种怯懦。我认为在本书中是一种怯懦,因为他表面上要批评的那些东西,实际完全可以公开发表。而他心底想否定的东西,孔子及其创立的儒家文化在历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却又不愿、不能或不敢摆出阵势举证讲理加以论述证明。你看李零闪烁其词,搞得他的粉丝也不清楚“丧家狗”三个字到底是褒还是贬,多么可笑!

  南都周刊:在你看来,孔子是一个什么形象,该如何评价他?

  陈明:孔子是真实个体和文化符号的统一。二者既有区别又有联系: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后者是前者所蕴含的思想、价值与社会互动过程中的积淀、升华或流变,各有其意义效应。例如,《论语》中的孔子是一个人,这是历史;谶纬中的孔子接近神,同样也是历史。我们既不能以后者否定前者,也不能以前者否定后者。对于前者,我们主要要作历史的分析,对于后者主要则是意义的阐释。李零对阐释似乎很不以为然,好像知识就是知识,假的就是假的。这实际就是我讲的“训诂学的心态”。耶稣的生、死和复活是真是假?对这个符号的阐释是不是毫无意义?

  南都周刊:今天看来,《论语》实际上是孔子及其弟子有关生活细节、言行的零碎记录,为什么会成为儒学经典?

  陈明:我不同意你说的“《论语》实际上是孔子及其弟子有关生活细节、言行的零碎记录”,这是西方一些学者的看法,表现了一种西方中心主义的傲慢。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的原则,就被近些年开始的宗教对话奉为金规则。再一个,即使是一些生活智慧、日常训条,也不可等闲视之。它的意义不在认知理性的层面,而在实践理性的层面。作为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够了不起了吧?他说:伦理学不是科学,不能增加我们的知识,但它是人类内心倾向的一种证明。我个人对这种倾向深怀敬意。

  要知道,作为文明基础的,不是什么高深的知识复杂的技术,而是这样一些基本的伦理训导。

  儒学的饭碗,李零砸得了吗?

  南都周刊:除了你,蒋庆也评价李零是“此人玩世不恭、轻辱圣贤,末世此类人甚多”;康晓光说李零“不是一个好鸟”,作为大陆新儒家的几个代表人物,你们是不是给人一种“群起而攻之”、“气急而败坏”的感觉?

  陈明:(蒋庆、康晓光的)这些话我是赞成的,因为它基本符合事实。私下我也会这么说!当然,文章不能这样写,它要给更多的人看。我相信他们有自己的道理,我写的正是这样一些道理。但是,我不赞成你这里使用“你们大陆新儒家”这种表述。因为我们并不是一个什么团体,我跟他们联系很少,对儒学以及其他许多问题的看法不尽相同。我感觉他们好像是武侠小说中的名门正派,像天山派什么的,而我喜欢杨过那样的独行侠。

  群起而攻之?从何谈起?除开我,好像还没有谁写什么东西出来,我也只是随手把白天的发言整理成了一篇文章。气急败坏?我看这本书才真有点这个味道,在他的书里只有一种隐藏得很深却十分强烈的怨毒和憎恨。

  李零自己出来说,“很多人认为,‘恕’就是宽恕,不对。我说‘恕’是‘仁’的另一种表达,即‘如心’,将心比心,拿自己当人,也拿别人当人。”先要搞清楚:从汉到清,通行的版本里有谁把“恕”解成了“宽恕”?王弼说“恕者,反情以同物者也”,朱子亦曰“推己之谓恕”。李零既未给出新说,也不是在众说纷纭中对某说做出新论证。他抱怨我的批评“根本不就书论书”,就这些,怎么评才好呢?

  南都周刊:于丹对《论语》的解读,去年也成了畅销书,并由此引发了普遍的讨论,但并没有引起你们的批评,这是为什么?李零和于丹对《论语》的解读,在你看来有何不同?

  陈明:二者根本的不同在心态和目的上,于丹是把《论语》熬成心灵鸡汤送给需要的人,虽然谈不上什么学术性,却对传统抱持着温情与敬意;李零是把自己对传统的厌憎情绪用学术的语言影响他人,虽然有几分学术含量,却是要解构颠覆儒家文化的意义系统。学术性差点,人家是讲心得,有了需求,知识可以慢慢积累。学术性强点,却是给自己的情绪进行包装,对不明就里的人更有蛊惑性。

  我曾说自己最气愤的是他说新儒家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劢四位先生的“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书”“空洞、滑稽”,尤其是滑稽!这里还可以补充一点,那就是作者招式邪门阴损,以为天底下别人都是傻瓜就他聪明——开始说孔子是“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丧家狗”,到(接受)《南方周末》(采访)就成了“一条狗”,再下面呢,一条疯狗?

  南都周刊:你们的争论是义理和考据之争、自由和保守之争?

  陈明:不对。这本书不是考据学著作。某研究员这样给他论证,看来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从李零自己的意思看,是属于“文化批评”,这也是给这本书的正确定位。原来以为他的志向是做文人,现在看来是做文化批评家。至于自由与保守之争,更不是。古典自由主义者对传统充满敬意;中国的自由主义者身上则充满一种理想主义精神。

  我说这本书是愤青心态,李零则说愤青就是批评现实,纯属偷换概念以博取同情,差不多同时他还声称自己“特别反对影射史学,也从不考虑理论联系实际”呢。

  南都周刊:有人认为,在对孔子和论语的解读上,分歧是“价值与信仰问题,不是学术问题,表明态度就是了”。你是否也认为你与李零的分歧主要是价值立场上的?

  陈明:既有价值上的,也有知识上的。孔子这个象征有多层次的含义,需要从史学、哲学,甚至宗教学等不同角度分析阐释。同是从《论语》看真人,李零根据孔子对郑人讥诮的反应不仅断定孔子是丧家狗,而且说孔子自己也“只承认自己是丧家狗”,就完全没有考虑“天生德于予”和“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知识学上也属于不诚实。至于符号的层面,他以所谓“假的”、“人造的”理由完全抹杀,在知识的意义上也是不成立的。

  南都周刊:还有一种看法认为,李零以“平视”而不是“仰视”和“俯视”的视角,来解读论语,并还原了一个活生生的孔子,作为一种多元声音而存在,实际上是一大贡献。

  陈明:这是钱理群先生在一篇文章中的说法,不妨引一段“往复论坛”的回帖作答:丧家狗的说法其实一点都不新鲜,西方学术界给学生讲孔子,丧家狗是最经常被采用的例子之一。如果照钱理群的说法这是一种“平视”,那么这种“平视”早就存在了。

  谢谢这位网友,他让我知道,丧家狗的灵感不只是来自台北的流浪狗(典出李零文章),还来自西方的汉学界。我想补充的是,这根本就不是平视,而是蔑视,是对整个中国文化的调侃戏弄!

  南都周刊:有一种尖锐声音认为,李零剥夺了孔子作为一个符号,在各个时代被附加上去的各种微言大义,客观上是砸了你们新儒学的饭碗,压缩了你们的话语空间?

  陈明:秦始皇焚书坑儒,汉代不久就独尊儒术;“文革”搞决裂,现在又兴国学。儒学如果是一个饭碗,恐怕也不是他李零砸得动的吧?压缩言论空间?开什么玩笑?如果逆取也算的话,蒋庆、康晓光、李零和我这四个人,他肯定是唯一一个从儒学身上挣钱的!

  儒学重建,需接纳宪政观念

  南都周刊:网上流传你的一句对李零的批评是“这样说孔子,这不明显欺我儒门无人吗”。求证一下,这话是你说的吗?

  陈明:是的,在一个朋友的婚宴上,我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了这句话。半当真,是因为这书太肆无忌惮;半开玩笑,是因为现在并不存在什么儒门,即使有,我也不会加入,我说过我喜欢独行侠。

  南都周刊:你、蒋庆、康晓光等人,因近年来在儒学研究领域的活跃身影,而被冠以“大陆新儒家”的称呼,你反对这种称呼吗?在你看来,你们的共同点在哪?不同点又在哪?

  陈明:因为感觉自己离儒家的标准还差得太远,因为意识到自己与蒋、康差别还挺大,所以我既不自称儒家,也不接受“大陆新儒家”的称号。当然,我愿意为一个可以叫做大陆儒家的学术流派的形成做些工作,办《原道》就是暗暗以此为目标。

  我跟他们的共同点是相信儒学作为传统文化的主干,在历史上意义是正面的、重大的,对于今天文化问题的解决,它的意义仍然是积极的、不可替代的。不同点在于,如何理解这种作用,今天应该如何激活——具体点说吧,我认为儒家文化需要重建,需要接纳宪政、自由、民主诸观念,适应时代,以很好地承担起其所应承担的社会功能。

  南都周刊:从历史上看,儒学与权力一直保持着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而儒学一旦被统治者所利用,被定位一尊,成为官方意识形态,往往就充当了为政权涂抹粉饰的作用,这也是儒学饱受批评的地方,你如何看待这样一种关系?

  陈明:“剪不断,理还乱”,这就说明问题复杂,不能简单化。首先要搞清楚,儒家对于秦始皇的专制政治结构是反对的。在董仲舒的理论里,“屈民以伸君,屈君以伸天”,这是一个循环,因为天心即民意,用天的神性制约王权。这当然很脆弱,但要知道,当时我们只能在“脆弱制约”与“毫无制约”之间选择,而不是在“脆弱制约”与“有效制约”之间选择。要发挥这点作用,就得承认并论证统治者的合法性,这是“必要的妥协”。在这有限空间发展起来的儒学对于社会的凝聚、生命的安顿以及政治的合理化,发挥的作用主要都是正面的。

  南都周刊:近年来,康晓光、蒋庆等构建了宏大的儒学系统,也想借权力之手,将儒学定位为“国教”,成为官方意识形态,渗透到中国的政治语言和系统中。而历史表明,如果一种学术一旦成为“国教”,往往就天然地排斥异己,压制其他不同言论,这样的一种宏大建构和入世期盼,是否与现代公民社会提倡多元、共存的文化潮流相背离?你如何评价?

  陈明:我不做评价。

  南都周刊:儒学讲安身立命,讲伦理道德,与中国传统的农耕文明相适应,现在中国提倡建立现代公民社会、法治社会,儒学里面有哪些资源与现代公民社会相契合,可以为其所用?儒学为应对现代社会的挑战,该做出何种回应?

  陈明:儒学作为一个文化的系统,它所赖以发生发展的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因此它的复兴必然表现为一个根据新问题、新需要来调整重建的过程。我们今天面临的主要问题是政治重建、文化认同和身心安顿。从政治重建看,宪政制度需要通过与传统的勾连获得其具体的历史的形态,这里的传统,只能是儒学;在文化认同上,儒家的地位尤其无法替代;身心安顿比较麻烦,基督教如火如荼,发展下去必然影响到国人的身份认同,如果基督教的中国化是一种选择的话,那也只能是依托儒教进行。

  南都周刊:一种批评声音认为,大陆新儒家“于民生毫无建树、却冲撞人民自由选择权,是为不仁;在网上到处煽风点火,树敌过多,是为不智;不去争取言论信仰自由,却妄图坐享权力成果,是为不勇”,你如何看待这一批评?

  陈明:这人是谁?他以为自己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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