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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望二十一世纪宗教(下)
来源:儒教论坛 (2010年1月8日17:58) 作者:王雷泉

 

二、面对自然科学与马列主义的长足发展,宗教与科学(其极端表现为科学主义)和无神论(其极端表现为借助国家权力对宗教的全面摧残)的关系,经历了从对抗、妥协、屈从,到适应、对话的过程。十九世纪下半叶到二十世纪,随着自然科学的长足发展、马克思主义在全世界的胜利进军,宗教面临着科学与无神论的无情挑战。因此,在宗教与科学、无神论的关系上,经历了错综复杂、一波三折的过程。我们先区分二对概念:宗教不等于信仰主义,科学也不等于科学主义。我们尊重科学,发扬科学的精神,但我们不能有科学主义;我们尊重宗教,倡导宗教情操,但不能鼓吹信仰主义。什么叫科学主义?就是把科学看成人类文明、精神活动的唯一标准和归宿。其实,科学与宗教都是人类文明不可或缺的方面,它们之间不是此消彼长的对立关系,不能以偏概全。但在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恰恰是科学主义笼罩的时代。对无神论我们应该尊重,因为人有信仰自由。若宗教借助于政治势力对无神论者进行打击,或无神论借助于政治权力对宗教进行全面摧残,都会造成人间悲剧。但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宗教所面临的两个对手,科学与无神论,恰恰都在这个时候发展到了极端,对宗教产生了难以言说的伤害。现在我们平静地回过头来审视二十世纪,宗教与科学、无神论的关系,经历了从早先的对抗,到屈服与妥协,直到改革开放之后重新走向适应与对话的正常轨道。这个过程曲折辛酸,一言难尽。

三、面对世俗社会与世俗文化对宗教的介入与渗透,宗教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主体地位,虽然宗教世俗化运动仍占主导地位,但原教旨主义的潜流日益浮现。前面分析的两条矛盾主线,使宗教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乃至急功近利的倾向,受科学主义的影响,又使宗教偏向理性化。这二方面的原因,使得世俗化成为二十世纪宗教发展的主流。但在这主流之外,依然涌动着原教旨主义的潜流。特别是在二十世纪后期,宗教开始自觉反省世俗化的弊端,重新审视自己的主体性地位,正本清源、返朴归真的呼声,开始浮出水面。

思想海关宗教走私

刚才所举的这三条主线此消彼长,呈现出犬牙交错的复杂局面。从二十世纪下半叶开始,国家权力对宗教实行了越演越烈的限制、整肃乃至全面摧残。这个过程所造成的恶果,就是使得宗教彻底丧失了在宗教、政治、学术三极中的话语权力和制衡能力。当宗教被剥夺了发言权之后,学术同样不能幸免于难。就这个意义来说,文革结束之后的拨乱反正,事实上是对原先畸形的政教学三界关系的矫正与复位运动。原来畸形的政教学之间的关系,现在要拨乱反正,让上帝的归于上帝,让恺撒的归于恺撒。

这一矫正与复位的过程远未完成,故在社会和思想文化转型期中出现了奇特的法不归位的现象。所谓法不归位,即在政治、学术、宗教三个领域,出现越位或者缺位的现象。所谓越位,即企图用科学取代宗教,企图用政治干预宗教和学术,企图用宗教干预政治与学术。所谓缺位,在当代中国尤指宗教未能取得应有的尊崇地位,善尽其化世导俗的功能。法不归位的现象,不仅对宗教本身造成伤害,也直接影响到社会稳定和国家的长治久安。

宗教缺位问题及可能造成的危害,我曾写过不少文章。作为一个学者,最悲哀的是他在好多年前提出的警告,最后竟然被不幸言中。比如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华大地上兴起的气功热、特异功能热,被统称为人体科学,这里且不谈这场热潮中急功近利的价值取向,以及重蹈土法炼钢的群众性狂热。其实当时很多人已经认识到,在人体科学的尽头,正是宗教的入处。我当时也曾热衷其中,曾与上海有关高校、研究所和医院的同好们做过实验,也主持翻译过特异功能研究的著作。作为过来人,体会到科学与宗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范式。对待宗教的奥秘,不可能仅用自然科学这把解剖刀,把宗教当成一只小白鼠来研究。但在科学主义和无神论的意识形态背景下,宗教被看作落后的、总有一天要被克服的东西。所以,面对人体科学蕴含的神秘现象,要么是盲目乐观,指望用自然科学的方法穷尽宗教的奥秘,最终用科学取代宗教;要么就是打着科学的旗号,实际上是偷运宗教的、甚至是巫术的东西。比如,天台宗的《摩诃止观》、《六妙门》等宗教名著,当时是被当作气功著作,才得以在体育出版社公开出版。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气功、特异功能热,实际上正是宗教尚处于缺位状态的信仰真空时代,面对着人民群众中日益苏醒的信仰市场的一场大规模的宗教走私活动。我们有思想海关,宗教不能在宗教场所之外公开传播。而当时的宗教,正在文革的废墟中缓慢地恢复起来,宗教场所和宗教师少之又少,无法满足人民群众中日益增长的信仰需求。既然正统宗教缺位,不能正常地履行弘法利生、化世导俗的职能,走私的宗教水货也就应运而生。结果是令人啼笑皆非,宗教在社会公共领域失语的同时,伪宗教与伪科学却大行其道。这种扭曲的、畸形的道路,必然造成正统宗教的萎缩而外道邪教泛滥的局面。

出于同样的意识形态背景,在号召正统宗教要与社会生活相适应,宗教要为经济建设服务的时候,很多地方把神圣的、清静的宗教引向了商业化、庸俗化的的邪路。正统宗教的世俗化,反过来又推动了宗教水货的泛滥。即便是站在功利的角度上看问题,企图把神圣的宗教纳入到政治的、经济的领域,实在是大材小用,舍本求末。结果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从金钱上看也是得不偿失的。

二十一世纪宗教的五个趋向

基于以上对百年宗教史的简要回顾,下面对二十一世纪的宗教趋势,提出五点看法。

一、重树宗教的主体性和神圣性。

宗教的现代化过程,是以大量丧失自身神圣性资源的边缘化效应作为代价的。所謂边缘化,就是偏离宗教的超越品格和神圣诉求,仅仅滿足于在社会层圈和文化层圈中较为浅层和表层的效应。我们以苹果为例。果核是信仰层圈,即勤修戒定慧的修证。从这个核心出发,不断的向社会层圈和文化层圈扩展,然后再把社会、文化层的优秀人士吸引到佛教核心层圈,形成一个良性互动过程。而边缘化的结果,就是把手段当作目的,滞留在社会和文化层面,神圣性资源不断地消耗,很难再回归信仰核心。在宗教边缘化过程中,也就形成了泡沫宗教现象,满足于繁忙热闹的表象,盖大庙,造超级大佛像,办大法会,搞大排场。在大量消耗社会财富的同时,也在消耗宗教自身的神圣性资源。

宗教是客观的社会存在,信仰是人们与生俱起的天性。正统宗教若不能满足老百姓的神圣诉求,必然会有替代品取而代之。所以,面对来自世俗主义和新兴宗教这二个极端的冲击,传统宗教必然反求诸己,回归神圣的信仰根源。宗教界的有识之士,尤其是受教育程度比较高的法师,越是对世俗化不满,越是强调神圣清净的修行。如果说宗教世俗化运动在二十世纪成为主流,那么可以说原教旨主义将成为二十一世纪宗教的主流。

我再提出一个论据。自1980年代开始,在世界范围内兴起新纪元运动,至今方兴未艾。表明传统宗教的修行道路,日益得到强调。特别是东方宗教的内证体验,在对治现代化所带来的弊病方面,表现出越来越强大的生命力。值得注意的是,新纪元运动的兴起,也正是中国刚开始改革开放的时候。虽然中国的宗教复兴是以大量的宗教走私品相伴随,但若放在整个世界这样一个大背景看,更加证明了宗教向神圣性复归的总体趋势。

宗教的本质在于对世俗社会的批判与超越,正是对现实世界缺陷的失望和悲悯,我们才会有对神圣世界、对理想境界的追求。在继续推进宗教的社会适应和社会关怀功能的同时,宗教的社会批判功能将得到加强。在急功近利、道德沦丧的世俗浊流中,高举宗教的理想主义旗帜,直面社会的弊病与人心的邪恶,履行宗教化世导俗的职能。

二、宗教思想在对话中和平竞赛。

记得去年曾在这里讲过:九一一一声轰响,会给中国、会给佛教带来什么?它给佛教带来了一个极大的发展空间。全世界60亿人中,信宗教者是80%。剩下的20%里边,包括坚定的无神论者和醉生梦死的非信仰者。我对坚定的无神论者表示敬意,因为他有思想,把无神论作为他的信仰。最让人瞧不上的是那些醉生梦死、死后那怕他洪水滔天的痞子流氓们。在信教人口中,基督教三大派别占33%,伊斯兰教占20%,印度教徒10%左右,而信佛教者只占6%。这是我们看21世纪佛教发展的出发点。

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已经超越地域的藩篱,形成类似佛教无尽缘起的全球性文化。人类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处于类似佛教那种休戚与共、祸福同当的共业圈中。虽然解决宗教与宗教之间、宗教与社会各种思想之间的矛盾,还会掺杂有武力争斗和政治干预,但更多的将是诉诸思想上的对话。对话的前提,就是承认各种思想都含有真理性。多元论的宗教观认为:真理只有一个,但发现真理的途径则有无数条。宗教对话不是你死我活的取而代之,而是取长补短的相互共存。它是双向互动和互补的关系,而不是一边倒的同化。在这个意义上,佛教否定创世主及独断论神学、主张主体觉悟的学说,息诤止讼的和平态度,将会被更多的知识分子所认同,从而在信仰市场中取得更大的份额。

三、宗教组织将趋于社区化、小群化。

在全球一体化过程中,我们的经济活动高度统一。宗教思想也在对话中越来越普世化。但在宗教组织上,将是越来越趋向于多元,越来越趋向于小型化、社区化。我始终不认为随着全球化的展开,宗教组织将以跨国性的巨无霸为主导。在现代化进程中,将会形成一大批拥有恒产、具有专业知识和技能、强调主体性的阶层。原来在封建社会中形成的教阶制度,现代社会中同政治结合过分紧密的宗教团体,都将趋于衰落。在可见的将来,中国或许也可能兴起连锁店式的超级宗教组织,但更多的将是社会福利性的、社区俱乐部式的、类似基金会的社团组织。与居住社区平行发展的,网络宗教社区也将以现在无法想像的规模发展。在信息化时代,原来需要凝聚巨额宗教经济所从事的社会活动和文教事业,将成为全人类共享的公共资源,或委托专业人士代理。宗教将越来越多地回归精神领域,真正在情感和意志层面上成为个人的私事。

四、新兴宗教与邪教道门仍将相继登场。

如果传统的制度性宗教不谈或丧失了处理、沟通神秘经验或彼岸世界的能力,无法满足民众的精神追求,新兴宗教必然应运而生,填补传统宗教留下的信仰真空。但新兴宗教本身在现代化社会中也不能免俗,往往带有快餐宗教的色彩,与众生的习性相应。众多邪教道门相继登场,群魔乱舞,仍将成为二十一世纪的一大景观。正如宋儒解释为何儒生走向佛门:儒门淡薄,收拾不住,尽归释门。

1997年我在《热中有冷热中有乱”----如何看待当前社会的宗教热》一文中指出:我们现在不应泛泛谈论什么宗教热。在中国,王权高于教权是一个源远流长的历史传统。正统宗教从来不会对政权造成威胁,相反,它们是社会秩序的稳定因素。在中国历史上,颠覆政府,对社会造成巨大破坏的,是秘密宗教,或曰邪教。这些秘密宗教往往与农民起义结合,而在以往却被不恰当地评价得过高。现在,是正视这一问题的时候了。

五、政治、宗教、学术三者关系趋于合理。

宗教与学术,本质上是理想主义的。而理想主义是我们这个急功近利的现代化社会的净化剂。宗教在信仰、社会、文化三大层圈中向信仰核心复归的倾向,反映了在政治、宗教、学术三极关系中,重树宗教主体性的社会诉求。在重塑宗教主体性和修证精神的进程中,知识分子独立不倚的诚实研究,将会对宗教的发展,起到一种类似民主政治的监督和制衡作用。

乐观的期盼

宗教总是在现实的缺憾中,给人以理想的期盼。尽管现实中有太多的失望和无奈,但我们对未来二、三十年的发展,仍报有乐观的预期:

在一个经济小康、政治民主、信息开放、资源共享的现代中国,宗教应该无须再为自己存在的必要性进行政治性的辩护,也无须再为自身团体的生存进行生产自救式的经济活动。如同教授、医生、律师、政治家、企业家用自己的本门专业为社会服务一样,社会对宗教师的诉求也将聚焦为:为社会的净化,为众生的精神拯救,提供专业性的指导。

(据刚晓法师记录稿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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